F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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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夜狂想曲(2014.10)




    自从我阔别家乡,独自前往伦敦求学之后,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学院生活,足以使我从懵懂稚嫩的少年蜕变为一名合格的青年,但随着时光流逝日渐积累的不仅是我的学识,还有浓浓的思乡之情。几个小时之前,毕业典礼普一结束,我便匆匆告别恩师与同窗,几经辗转登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踏上了归乡的旅程。

 

    我的这间包厢实在称不上舒适,人造皮革座椅已经非常陈旧了,遍布褶皱和裂口,车厢中充斥着一股顽固的霉味,墙面被烟熏出了一块块斑驳的污渍,生锈的扇叶落满灰尘。尽管车厢内设施简陋,乘客却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这车厢是由一节货厢改造而来的——脱了漆的隔板,几张旧长椅和木桌用螺丝钉随意地拼凑在一起,随着火车的前进不时碰撞到彼此——实际上,这辆火车依然被用作货物运输,只是前几节车厢被改造成客厢,顺带捎些同路客而已。火车行走得非常缓慢,数小时的旅途使我浑身酸痛,但旅途的不适并没有使我的喜悦减轻丝毫。

 

    我端坐在长椅上,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在冲破云霄的汽笛声中,沿途的风景如同一卷长画慢慢展开,而我却无心观赏,我的心早已飞过这阻隔着我和故乡的数十英里路途,回到她温存的怀抱中去了,就算我偶尔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窗外的景物上,也总是不自觉地把眼前的种种与故乡做个比较:这里的牧草不如家乡肥沃、羊群不似家乡洁白、池塘太浅、山丘太缓、农庄太过简陋,就连那片茂盛的栎树林,也不像故乡那般疏密有致、郁郁葱葱。如此这般,没过多长时间,我便不再抑制自己的思乡之情,转而放任自己去想念她。

 

    暮色逐渐降临,火车也慢慢地驶入了我的故乡——英国西南部一个平凡安逸的小镇——我愈发坐立难安,只好一会儿整理一下我的山羊皮手提箱,一会儿调整一下领结,给自己找些事做,打发停车前那一段最为难耐的时间。忽然,一座尖尖的塔顶出现在远处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树冠背后,我认出来了,那是车站广场上矗立的老钟楼。我兴奋地推开车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几乎想立刻跳下火车了。如果这间包厢里有其他乘客的话,一定会被我欣喜若狂的样子吓坏吧(虽然在同窗中,我是公认最为稳重的那个人),可惜这里实在是太小、太偏僻了,包厢里其他的旅客(一个老妇人,一位中年绅士)早就在前几站下车了。

 

    “万圣节前后两天,车站广场上会举行节日庆典,希望你可以及时赶回来。”

 

    母亲在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这样写道。作为出身于小镇的孩子,我自然是想要在万圣节前夜赶回家,参加到庆祝活动中去的,这也是促使我把舒适度搁在一边,匆忙发了封电报就搭上了这趟货运列车的原因。

 

    随着火车逐渐驶入车站,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车站广场上的景象,这个小镇如此之小——只有三条街道和一座教堂——以至于车站广场几乎是全镇唯一的公共场所。平日里,居民们在这里组织集会,开设市场或者庆祝节日,就像是今天——万圣节前夜——广场摇身一变,成了变装狂欢的游乐场。我透过玻璃窥视着人们形形色色的装扮,不自觉地抱紧了膝上的南瓜头,这南瓜是我最要好的同窗送的,他说这可以用来打发旅途时间。送南瓜当做临别礼物不免有些奇怪,但在学院里那些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同学当中,这种做法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事实上,雕刻南瓜的确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一路上我仔细地把南瓜掏空,刻出嘴巴和眼睛,满心成就地等待着将它派上用场的那一刻。

 

    火车终于停稳了,尽管列车在这里停靠的时间很长,但我还是飞快地把南瓜往头上一套,一把抓起手提箱冲出包厢。对为我打开车门的列车员微微鞠了一躬,我郑重其事地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伦敦那种混合着煤烟味的空气,而是家乡潮湿清新的空气——而后纵身跳下火车,几个跨步穿过站台,越过候车厅(只是站台和广场之间一片有顶棚的区域)外锈迹斑斑的铸铁栅栏,一眨眼的工夫就站到了车站广场上。

 

    广场上熙熙攘攘,人山人海,似乎镇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我没有在钟楼下面看到理应来迎接我的人,这并不意外,毕竟火车晚点了一个多小时,广场上又这么热闹。我并不急于寻找接应我的家人,而是绕着钟楼走走停停,把自己融入这光怪陆离的小小世界中。我绕过一个表演杂耍的小型露天马戏团,又从一群打扮得怪模怪样的矮人中穿过,差点迎面撞上一辆被装扮成独角兽的花车(似乎是一辆卡车改造的,它发出几声友善的“滴滴”声提醒我避开),闪身躲过独角兽后,我被一群推着小车的商贩吸引了目光,想着应该给自己久未谋面的弟弟买一个万圣节纪念品。

 

    “呜哇——!”

 

    伴随着一声惊呼,我突然感到一个小人儿撞在了我的肚子上,我低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乱蓬蓬的金发和一只摇摇欲坠的毛绒狼耳朵——另一只狼耳正掉落在我的右脚边——原来是一只活泼好动的“小狼崽”。

 

    “哦,我真抱歉。”

 

    我一边道歉(尽管事实上,我才是被撞到的那一个,但在一个孩子面前,计较这些做什么呢)一边放下手提箱,捡起了那只狼耳朵,把它拿给金发的小不点。他可真小,不比蹲下的我高出多少:“给你,孩子。”

 

    “谢谢你,先生。”

 

    小男孩伸出两只带着狼爪手套的手接过毛绒耳朵,毫不拘谨地向我报以微笑。哦,那真是一双世间少有的粗眉毛!我竟被惊得一时想不出说些什么来回应他。男孩显然以小孩子特有的方式误解了我的沉默,他冲我张牙舞爪地扭动着身子,发出一阵呜呜的叫声,红苹果般的脸蛋上满是得意的神情:“可不要被我吓坏啦,南瓜先生。”

 

    “噗嗤——”我被这孩子逗笑了(虽然隔着一层南瓜,他看不到我的脸),于是悄悄将手伸进口袋,想要小小地恶作剧一下。

 

    “彼得!”

 

    一声沉稳的男音打断了我的动作,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拨开人群向我们大步走过来,站到了小男孩身边。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穿着一件下摆设计得破破烂烂的橘红色过膝大衣,他长着一头和男孩一样茂盛的金色短发,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歪歪斜斜地側挂在头上,遮住了他的一只耳朵。虽然他雕像般棱角分明的面庞和军人般挺拔的身姿散发出一种隐约的压迫感,但那种举手投足间随意放松的姿态又多少冲淡了这种威严,转而增添了一股别样的魅力。我盯着男人拿在手里的电锯,一时猜不出他装扮成了什么。男人用一只大手揉着小男孩的头发,英俊的脸上露出些许责怪的神色:“别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的,彼得,我们还没找到妈妈,不能把你也弄丢了。”

 

    男孩鼓起绯红的脸颊,但没有反驳,男人转而向我友善地挥了挥手:“嘿伙计,南瓜做得真漂亮,自己雕的?”我连忙点了点头,看着对方那双在镜片后闪烁的蓝眼睛,又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永远不要被人们的外表迷惑。”

 

    母亲曾在信中这样告诫我,很多时候,无害的笑脸要比刻意的奉承更具迷惑性,而心灵的美丑并不会反映在面孔上。面对相貌英俊的人,切记不能放松警惕。一人在外独自生活,做母亲的自然会替孩子担心,但此时此刻,面对如同世界上任何一个慈爱父亲一样微笑着替男孩重新戴上狼耳朵的男人,我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仅仅是:他一定称得上是母亲口中的“相貌英俊之人”吧。

 

    “呃……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吗?”男人用问题打断了我的遐想,他盯着我,似乎是在我的南瓜上看出了什么蹊跷,端正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你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在对方温和而不失锐利的凝视中,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胡乱地摇了摇头。

 

    “哈哈,也许是错觉吧。”男人依然带着几分疑惑,但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多少让我松了口气),他转而微微一笑,指着身边的孩子说,“我叫阿尔弗雷德,这是我的儿子彼得。”

 

    “马修。”我急忙伸出自己的右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是马修·威廉姆斯。”

 

    “你好,马修。事实上我们正在找人。”阿尔弗雷德把电锯换到左手上,和我握了握手,“你有没有见到任何有着金色头发和粗眉毛的人?”他松开我的手,拍了拍彼得的头,补充了一句,“我敢说,这样的粗眉毛可不常见。”

 

    “没有,先生。”我在南瓜头中偷偷咧出一个微笑,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了,“那的确很有特点,我是指眉毛。”

 

    阿尔弗雷德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我们互相点头致意之后,他就带着彼得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凝视着这对父子的背影,感到少年时代的记忆像泉水般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只要我闭上双眼,立刻就能在脑海中描绘出那栋坐落在小镇边缘的古旧宅院,我能看见匍匐在墙角的青苔、沿篱墙攀援而上的蔷薇花、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漂浮着浮萍的水塘,老宅似乎是一座游离于时空之外的伊甸园,无论我身在何处,她那黄铜色的大门永远为我敞开。我回想起了自己最幸福的回忆:那常常是夏季的傍晚,蛙声一片,我和家人们沿着门前的小径进入小镇,一边闲谈一边在街道上漫步,我们喜欢在糖果店、杂货铺和古董店中消磨大把时光,重新回到街上的时候,天空往往已经缀满繁星了。年幼的我总喜玩追逐影子的游戏,伴着回荡的晚钟在广场上跑来跳去,在我玩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父亲就会用有力的双臂一把抱起我,领着一家人走进西街上的家庭餐馆,在那里度过愉快而漫长的晚餐时光。

 

    如今,那家餐厅还是开在老地方,写着今日菜单的小黑板和摆放在窗口的花篮与五年前一模一样,连位置都没有改变,当我从它的门前走过的时候,不得不努力压下进去看看的冲动,我还没有和来接应的家人们汇合呢。而就当我在广场上徐步缓行,边走边回忆往事的时候,天空已经从粉紫变成了深蓝,镰刀似的新月出现在东方的天空中,太阳马上便要完全沉入地平线了。广场周围的建筑物上亮起了五光十色的彩灯,漂浮的气球在灯光下散发出瑰丽的光泽,我背对着灯光,就像小时候那样追随着脚下的影子,身边环绕着高高抛起的彩球、异彩纷呈的万圣节装扮、悠扬的风笛、欢声笑语、南瓜灯、鲜花、糖果,我宛如行走在一个梦幻的国度。

 

    我感到有些累了(精神一但放松,旅途的倦意便一股脑向我涌来),便横穿过广场回到候车厅中,就让我坐在这个能清楚地将整个钟楼尽收眼底的位置上,等待接我的人出现在视野中吧。候车厅里挤满了和我一样走累了在此歇脚的人,我把手提箱放在腿上,懒洋洋地盯着钟楼那哥特式的尖顶,看夕阳的余韵一点一点褪去,当最后一点红光从尖顶上消失的时候,广场上响起了浑厚的钟声。霎时,人声与音乐似乎被一只按在音量旋钮上的无形之手调低了,四周突然安静了许多,身边的许多人和我一样,抬头望向高高的钟楼,听钟声合着秒针走动的节奏一声声敲响,那声音就像是宣告狂欢正式开始的号令一般,铜钟每敲响一声,人们内心的欢愉就增加一分,当秒针走过一圈,重新回到数字十二上的时候,广场上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但我却突然感到一阵战栗,宛如被一根冰锥刺进心脏。

 

    我听到了!在钟声与人群的欢呼声中混杂着异样的声音,那声音本该响亮,此刻却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变得模糊而不易捕捉了。在哪里?在那边!一时间,我感到头昏眼花、天旋地转,但还是迅速站起来,转身朝向火车的方向。刹那间,我惊得忘记了呼吸——几道飘忽的白烟正从车头部位升起。

 

    随着欢呼声渐渐消却,候车厅中的枪声越来越响亮了,几位列车员从火车里逃出来,神色惊恐,我身边的人们也开始不安地四处张望,但广场上的大部分人依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拎着手提箱站在原地,虽然理智正大声嘶吼着命令我尽快离开这里,但我的脚底像是粘上了胶水,一动也动不了。忽然,火车车头周围亮起了火光,恐惧一闪而过,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爆炸就发生了。

 

    一阵闪光,火焰,尖叫。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前一秒,这座在万圣之夜中焕发出绚丽光彩的幻想乡,却在下一秒毫无征兆地坠入深渊。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如梦似幻的盛装游行被拖入泥沼,光鲜的景物模糊成为了一团团黯淡的影子。人们惊叫着,争先恐后地逃离候车厅,在一片混乱中,我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哭喊着的男孩。

 

    是彼得!

 

    他像是和父亲走散了,一个人在横冲直撞的人群中放声大哭。不知怎的(大概是出于一种本能吧),我忽然间又变得行动自如了,我逆着人流挤到彼得身边,把小男孩紧紧搂在怀里。

 

    “别怕,彼得,没事了,有我在呢。”

 

    我一边抱起彼得一边努力接近唯一的出口——候车厅和广场之间那道栅栏上的一个小门——但就在我离他只有咫尺之遥时,前方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随着几声惊呼,小门被“咔嚓”一声关闭了。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十几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蒙面人涌入候车厅,晃动着手中的枪械把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人从铸铁栅栏边赶回候车厅内部。

 

    我们被劫持了。

 

    这个猜测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对天开了几枪以示警告之后,劫匪把人质们驱赶到候车厅内靠近站台的一角。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导者的蒙面人站了出来:“女士们,先生们,很抱歉打扰大家的万圣节庆典,但现在请你们安静一点,站在原地不要动,只要你们老实地呆在这里,等我们的人把货物都装上卡车,我保证每一个人都能毫发无损地走出这里。”他的话音刚落,火车站广场上的扬声器中就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他传达的信息和面前的蒙面人并无二致,只不过是对着逐渐聚集到广场上的警察们说的,他说只要能保证运输车开上公路,他们手中的人质就能被平安释放。我不清楚火车上装载了什么货物,但无论如何,它们都值得劫匪冒险在车站将其劫走。我仔细研读过这趟火车的站点时刻表,清楚在火车到达港口前,这个小镇是最后一个停靠站点。这里虽然位置偏僻,人烟稀少,但交通十分便利,作为劫持地点再合适不过了。

 

    在令人不安的最初几分钟之后,从同时充当着运货通道的站台那边,一个庞然大物慢慢接近了,那是我先前在广场上碰到的独角兽花车。当我路过这辆花车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它是为了运送赃物而来到这里的。人们忐忑不安地聚集在一起,看着劫匪往卡车上搬运货物,他们虽然都惊魂未定,但并没有谁因为爆炸或枪击受伤,不久之前的那场小型爆炸,一定是劫匪为了不让火车开动而炸毁了车头吧。我想劫匪无意伤害人质,只要警察(不过,这座小小的镇子上又会有多少警力呢?)不贸然行动,我们的安全是能够得到保障的。我逐渐冷静了下来,先前狂跳个不停的心脏逐渐回归平静。

 

    “保持冷静,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恐慌控制你的头脑。”

 

    这是母亲时常在信中告诫我的话,我猛然回想起来,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我这是怎么了?竟在突发意外面前乱了方寸,像一块木头似的动弹不得。尽管几个小时前我刚刚意气风发地踏出学院大门,但此时的我却不无失落地意识到,就算在学院中历练了五年,但与无论何时都能做到镇定自若、优雅端庄的母亲相比,我距离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还差得远呢。我不自觉地搂紧了彼得(小男孩蜷缩在我的怀里,还在低声抽泣),心底涌上一股爱怜与责任感交织在一起的感情。爸爸不在身边,我一定要照顾好他,担负好临时看护人的角色。

 

    “嗨,彼得。”

 

    我试探着招呼金发男孩。彼得应声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一张红扑扑的小脸都被哭花了。我振奋起精神,把南瓜头扶正,抱着彼得原地坐下来。我从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给小男孩擦了擦脸,而后问他:“还记得万圣节的咒语吗,彼得?”

 

    “恩,trick or treat。”彼得抽了抽鼻子,抹着眼泪回答。

 

    “答对了。看来我一定要给你糖果才行了。”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柄刻刀(那是我在火车上用来刻南瓜的),神秘兮兮地在彼得面前晃了晃,随即两只手一上一下把它捂在手心,“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彼得摇了摇头,一双大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的双手,我在南瓜中微微一笑,慢慢摊开双手。

 

    刻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水果糖。

 

    “哇!”彼得顿时破涕为笑,发出了一声赞叹,“马修好厉害!连妈妈都做不到!这是魔法吗?”金发男孩的脸上露出崇拜的神情,“我最喜欢的就是水果糖了,我可以吃吗?”

 

    “当然了,这都是给你的。”我把糖果放在彼得的狼爪手套里,看着男孩迫不及待地拨开一颗丢进嘴里,心里既欣慰又得意。当然了,这并不是什么魔法,只是我从同窗好友那里学到的小魔术而已。我一边看着彼得吃糖,一边帮他调整了一下毛绒狼耳朵的位置:“彼得,你是几点来到火车站的?”

 

    “唔,天还很亮的时候就到了,我们来车站接人,但是火车晚点了,广场上人好多,我们怎么也找不到……”说到这里,彼得的表情又黯淡了下来。我见状连忙打断他,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呃……彼得,你的狼耳朵和手套真漂亮,是手工缝制的吧。”

 

    “恩,是妈妈在上一个万圣节亲手给我做的,妈妈……爸爸……”彼得盯着狼爪手套上细密的线脚,声音中渐渐染上了哭腔。哦,我真傻,为什么一定要提他的父母呢?我一边埋怨自己的愚笨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慰彼得,不料却引起了劫匪的注意。

 

    “喂!你们两个!不许交头接耳!”离我们最近的蒙面人大声叫喊起来,但这声恐吓起到了反效果,彼得立刻被他吓得哭出了声。

 

    “不准哭!小鬼!”蒙面人有些不耐烦了,“你想要挨揍吗?!”他冲彼得挥舞着拳头,大步流星地向我们走来。一路上人们纷纷向两边后退,躲避着彼此的眼神,谁也不敢出声阻止他。我不能怪他们,毕竟劫匪有十几个人,每人手中都握着枪呢。

 

    “自傲和自卑都是你的敌人,看清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不要做自己能力不及的事,但在情况危急时,也不要顾虑太多。”

 

    母亲的教诲一直被我铭记在心,我没能沿袭母亲天生高贵的气质,也没有继承父亲无所畏惧的自信心。往常,即使是力所能及的事,没有父母的鼓励我也不敢轻易尝试。现在的情况是我能从容应对的吗?我没有把握,但事到如今,除了我又有谁能帮助彼得呢?不,即使没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也想要保护这个孩子。我从彼得身边站起来,安慰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我已经不会再像爆炸发生时那样惊慌失措了。

 

    “你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孩子!”

 

    我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彼得,大声抗议。但是有哪个列车劫匪会理会一个头戴南瓜且手无寸铁的人呢?蒙面人逼近的速度一点都没有减慢。我挺直身体,握紧手提箱严阵以待,目不转睛地盯着蒙面人的一举一动,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都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应对他的任何动作。虽然荷枪实弹的蒙面人并未使我感到恐惧,但在这样的场面面前还是不免紧张,我暗自咽下一口唾液,脑子里回荡着父母和老师们的教导。

 

    “等一下,这位先生。”

 

    就在我思索着使用手提箱的最佳时机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一声男音横亘在蒙面绑匪和我的五步距离之间,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人出现在蒙面人后方,看似随意地搭上了他的肩膀。男人的语气虽然清朗明快,几乎是懒洋洋的,但却使听到的人内心泛起一阵寒意:“想和我的儿子搭话,没有我的允许可不行哦。”

 

    话音未落,蒙面人身后的男人猛一用力,仅仅用一只手的力量就把对方轻而易举地拽离地面,高高抛向空中,继而狠狠地甩向地面。就像是走在路上随意地踢到了一块小石子,这一连串动作太过干净利落,以至于蒙面人连惊异世界为什么突然颠倒了的时间都没有,仅仅伴随着撞向地面的冲击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喘。一个强壮的绑匪如同一只软绵绵的布偶般,就这样被人几乎是粗暴地掀翻在地,四周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惊呼,不远处的几个劫匪也被这喧哗声吸引了过来。一时间,数十双眼睛像是注视不可思议的怪物似的,紧紧盯着那个居高临下俯视着劫匪的男人。

 

    “爸爸!”

 

    彼得从我的身后探出头来,朝着那个正为众人注目的焦点喊道。阿尔弗雷德从容不迫地用电锯戳了戳脚下的男人,确认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后,如同一个调皮的大男孩般满足地点了点头。金发蓝眼的男人斜过身子,飞快地朝儿子眨眨眼作为回应,用我能想象得到的世界上最为可靠的声音说道:“彼得,这里很危险,乖乖站在马修那边不要动哦。”面对着极速接近、边走边举起手枪的几个劫匪,阿尔弗雷德重新调整好站姿,嘴角牵起一抹轻松的笑意,启动了握在右手的电锯。

 

    “砰——”

 

    枪声响起,有人尖叫出声,我俯下身捂住彼得的耳朵,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战况。阿尔弗雷德并未因枪声减慢冲向劫匪的速度,在四壁间冲撞的回声还未消散,他就站到了其中一个蒙面人的面前。我在南瓜中睁大眼睛,集中精神,阿尔弗雷德的动作快如疾风,有谁会知道在比一秒更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呢?他的大衣下摆掀起一道粗犷的弧线、快速挥动的手臂留下了橘红色的残影、电锯划破空气发出一阵凛冽的刷刷声、金属与金属在碰撞中迸溅出金色的火花。只是一瞬间,阿尔弗雷德面前的蒙面人就仰面倒下了,他的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拳,手枪被电锯切割成了两半,不,被切成两半的不仅仅是手枪。

 

    “叮铃——叮铃——”

 

    那是小块金属撞击石板地面的声音,随着绑匪重重摔倒在地板上,十余枚子弹的残片也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从几把手枪中射出的子弹被悉数斩断,没有一枚能够击中它们的目标。依然站立着的劫匪都被惊呆了,而在这个时机展露惊讶可不是什么好策略,阿尔弗雷德才不会给他们发呆的时间,他马上锁定了另一个绑匪,压低身子向前冲刺,一个漂亮的转身踢,直接把对方从火车旁击飞到候车厅另一边的铸铁栅栏上。直到阿尔弗雷德以闪电般的速度用肘击将第三个蒙面人放倒之后,劫匪们才对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攻击做出反应,这个时候,除了在独角兽花车里担任司机的人之外,十几个劫匪全部开始向阿尔弗雷德的方向聚集,每个人都举起了枪械。

 

    “大家都蹲下!”

 

    我预感大事不妙,一边把彼得藏到身后一边大喊。下一秒,候车厅中枪声四起,子弹飒飒作响,硝烟的味道刺激着鼻腔。劫匪的枪击伤不了阿尔弗雷德分毫,穿橙色大衣的男人正用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挥舞着电锯,如同一部筋肉和齿轮组成的钢铁猛兽,在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中发出无声的咆哮,被斩断的子弹不断落在他的脚边,任谁也抵挡不住他的前进。但是,阿尔弗雷德无法顾及到所有的子弹,流弹很有可能伤到聚集在站台旁边的人质们,但自顾不暇的劫匪显然已经顾虑不了这么多了,如果不尽快把阿尔弗雷德制伏,那么一旦情况对他们不利,候车厅外的警察就很有可能冲进来。孤注一掷的劫匪肆无忌惮地向阿尔弗雷德射出子弹,妄想用密集的射击将他击倒。我紧张地瞪大双眼,手心逐渐泌出了汗水,不得一丝大意,必须在子弹伤到任何人之前……

 

    来了!从三点钟方向!

 

    脑中飞快地闪过一声警告,我立刻向右边一跃,及时挡在一位打扮成仙女的少女面前,子弹打在了我的手提箱上,发出一声闷响。谢天谢地,赶上了!但是这仅仅是第一发,虽然成功挡下了一枚子弹,但凭我的一己之力是无法挡下全部流弹的。这样下去绝对行不通,究竟该怎么办?我半跪在原地,手指紧紧地扣在手提箱搭扣上,犹豫不决、忧心忡忡。

 

    从今天上午我发出电报时算起,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而它们大都指向令人头痛不已的方向。但是这一次,谢天谢地,事态终于向好的地方发展了。也许是谁感受到了我内心的忧虑,就在这时,突然在候车厅外发生的某种“异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

 

    夜空中,新月爆发出几近刺眼的光芒。

 

    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异变在候车厅,不,在整个车站以及车站广场上发生了。一团冷而轻的白雾从虚空中悄然降临,几乎是在几秒钟之内,无论是惊恐的人质,还是激烈交战的阿尔弗雷德与劫匪们,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对雾气做出反应,就连同视野范围内的所有物体一同被茫茫白雾遮蔽了。而那些惊叫、枪声、碰撞、恐慌与所有的喧嚣冗杂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宛如被隐藏在迷雾中的怪物吞没了一般,只需片刻,候车厅中的景象就被一只无形之手从我的视线中抹去了,四周只剩下寂静无声的白雾。

 

    这究竟是……

 

    “我已经懒得去数自己究竟警告过你多少次了,阿尔弗雷德,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得稳重些呢?”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白雾里传过来,在一片死寂中洪钟般敲击着听者的耳膜与心脏。霎时,如同出现时一样迅速,神秘的雾气竟又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心下戚然地环顾四周:候车厅中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知觉,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依然站立着人的只有阿尔弗雷德、彼得和我,以及凭空出现在候车厅里的男人。

 

    他踏着夜晚的空气翩然而至,新月随着他的降临收敛了光芒,用云朵遮住了自己的半个脸,无害地在空中散发出淡淡盈光。“哒哒哒”橡木手杖随着男人稳健的步伐掷地有声地敲击着地板,他把高挑纤瘦的身体包裹在剪裁得体的条纹礼服中,一席深蓝色斗篷拖曳在身后,宛若王袍。男人普一出现在候车厅里,这里的气氛竟要比绑匪劫持车站时更要紧张几分。他正在生气,没错,我几乎能看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怒火。

 

    “呃……抱歉,亚瑟,亲爱的。”

 

    阿尔弗雷德松开扼住敌人喉咙的手,任由那个蒙面人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瞬间从一个肆意碾压对手的暴君变成了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男孩。他敏捷地向后一跳,离四周倒地不醒的绑匪远了一些——好像他并没有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似的——声音中满是无辜:“情况紧急,是这帮家伙先挑衅的。”

 

    “别找借口,阿尔弗雷德,更好的应对方法比你这个月消耗掉的牛排还多,你只是单纯地想找人打一架而已。”

 

    被称作亚瑟的男人发出一声淡淡的冷哼,他优雅地一挥手臂,示意着阿尔弗雷德手中的电锯:“我恳求你在下一次把那玩意儿拿出来胡乱挥舞之前,能够想一想我们的身份暴露究竟会引来多大麻烦!”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慷慨地给了对方两秒钟时间做反省,“这些人会在太阳升起时醒来,并把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临镇警署已经得知了劫持事件,我在匿名电话中提到了白色气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警察也许会以未知化学气体泄漏来解释这一切。但是,不要想着每一次我都能跟在你后面收拾残局!”

 

    阿尔弗雷德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也许是为牛排的确切数量做个争辩吧,我想——但最终他似乎觉得还是不要进一步惹怒亚瑟为好,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头上的白色面具滑向了一边。亚瑟对阿尔弗雷德的示好行为报以白眼,而后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子,径直向我走过来:“还有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这一带从十三世纪开始就是柯克兰家族的领地吗,不打一声招呼就擅自闯进来,你这是在向我们挑衅吗?!”

 

    亚瑟那宽度惊人的粗眉毛皱在一起,他的目光直落在我脸上,虽然有一层南瓜遮挡,但我还是在一瞬间停滞了呼吸。啊,那是一双多么令人怀念的祖母绿眼睛。

 

    “呃……我……我只是……”

 

    然而我却没有多少感叹的时间,亚瑟美丽的绿眸中充斥着警戒和敌意,从那玫瑰色的薄唇中吐出的指责也是毫不留情的。“哒哒哒”,亚瑟不耐烦地用手杖敲打着地面,就像是敲在我的心上一样令人心惊胆战。我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退缩,虽然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害怕他的理由。

 

    “他是马修,一个过路人而已。”阿尔弗雷德在一旁好心地为我说话(虽然他有些抓不住重点),“你看到他的南瓜头了吗?他自己雕的,手艺真不错。”

 

    “没错!妈妈,马修不是坏人,他还给我水果糖呢,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种。”彼得从纵横交错的人体中间跳到运货通道上,他也站在我这一边。

 

    但这些说辞在亚瑟面前根本无济于事,绿眼睛男人一挥手,就像是掸掉衣服上的灰尘一样无视了那些异议,他举起橡木手杖直指我的脑袋,蹙起的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了:“我不会看错的,能做出那样的动作,白雾之后依然能保持清醒,你绝对不是普通人。”我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在亚瑟咄咄逼人的气势下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边,就像是一只被猫逼到死角的老鼠。亚瑟的瞪视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锐利,他从容不迫地走到已然无路可退的我面前,手杖刷地一下敲在我的手提箱上,“还有你的箱子,一般的箱子不可能挡住那样的子弹。”

 

    “啊——”

 

    我的心里本就左右为难,在亚瑟出其不意的“攻击”之下,我竟一个不小心,让手提箱从手里滑了出去。山羊皮小箱子接连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摔在离彼得不远的地面上,“啪嗒”一声弹开了。那一刻,我、亚瑟、彼得和阿尔弗雷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手提箱上。

 

    箱子中空空如也。不,准确地说,除了一只泰迪熊玩偶之外再无他物。

 

    “……这是!?”

 

    亚瑟倒抽一口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但他的声音马上就被淹没在另一种更加令人恐惧的轰鸣声中。我循声看去,惊恐地发现独角兽花车正沿着运货通道朝这边全速前进,处在封闭的卡车中而没有吸入白雾,那个被我们遗忘的劫匪是清醒的,而现在正处在劫匪逃跑路线上的是——

 

    “彼得!”

 

    阿尔弗雷德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向花车冲去,但他的距离太远了,即使他是世上罕见的杀人鬼,拥有处于暗夜生物顶点的强健体魄,他也来不及在卡车撞到彼得前制止它。亚瑟紧接着回过神来,急忙挥动自己的手杖,但太晚了,他没有念完咒语的时间,纵使他是拥有上百年寿命的纯种吸血鬼,玩弄魔法的能力无人能够企及,他也无法在极速前进的卡车面前解救自己的孩子。

 

    “记住,你永远都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等你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回响在我耳畔的竟是母亲在最后一封信中写下的话,今晚是万圣之夜,暗夜住民混迹于人群,纵情狂欢的节日,对我来说,也是与亲人团聚的日子。我不会忘记,今夜,我的家人无时无刻不期待着与我相见,而我也是一样。那么现在该是我出手的时机了吧,我离家五年,独自一人前往伦敦求学,难道不就是为了成为一个为父母所欣慰的儿子、为弟弟所尊敬的兄长;不就是为了令自己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强大;不就是为了成长为一个能够保护家人的、独当一面的男人吗?

 

    我向前迈出一步。

 

    “泰德!”

 

    伴随着这声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呐喊,飞驰的独角兽花车前方腾起一阵粉红色的烟雾,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响。不同于亚瑟那阵令普通人类失去知觉的白雾,粉红色烟雾眨眼间就散去了,彼得站在原地,毫发未损,在他的面前,一只足有两层楼高的泰迪熊牢牢地抓住了独角兽花车,将花车高高抬离了地面。

 

    “干得好,泰德!”

 

    透过车窗我看到劫匪已经瘫倒在方向盘上,在撞击与惊吓的双重刺激下昏了过去。“很好,现在放它下来吧。”我走近巨大的泰迪熊,抚摸着他蓬松柔软的绒毛。泰德是我离家前母亲手工缝制的礼物,这么多年来我时刻把他带在身边,他是我最大的慰藉,也是最好的朋友。泰德晃了晃小耳朵,温顺地对我点了点头,把花车轻轻放回地上,继而迸发出又一阵烟雾,再度变回一只正常大小的泰迪熊玩偶。

 

    如果彼得对此持有疑问,我可以保证,这一次可不是魔术。

 

    “刷——”

 

    劫持危机终于告一段落,但现在远远没到可以放松警惕的时候,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就像是要验证我引以为傲的直觉是多么精准似的——伴随着划破空气的一道斩击,我感到脖子一凉,下一秒就看到被斩成两半的南瓜头掉在地板上。那本是对准独角兽花车的手杖此时正指着我,手杖主人的祖母绿眼眸中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诧。我紧紧地把泰德抱在怀里(但恐怕这一次,他是帮不上我什么忙了),苦笑地看着亚瑟眼中的惊诧慢慢转变成恼怒。

 

    哦不,我该不会是真的把他惹火了吧。

 

    “千万不要惹你妈妈生气,任何时候。”从很久很久之前,父亲就总是这样告诫我,尽管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才是惹母亲生气的那个人。

 

    “艾伦哥哥——!”

 

    就当我苦恼着该怎样打破这段难耐的沉默的时候,彼得,我亲爱的弟弟拯救了我。金发蓝眼的小男孩欢喜得睁大双眼,马上把差点被卡车撞倒的事实抛在脑后,欢呼雀跃着向我跑过来:“爸爸妈妈你们看!原来是艾伦哥哥!”

 

    “嗨,彼得。”我暗暗松了口气——非常高兴可以暂时摆脱尴尬的境地——敞开双臂让彼得扑进我的怀里,别看他的个子小,继承自父亲的怪力可一点都不能小觑,我觉得腹部像是挨了一记重拳,后退了一步才没有被撞倒。

 

    “艾伦!天啊!真有你的!”阿尔弗雷德跟在彼得后面,就像是拆开盒子后看到了中意的圣诞礼物,他的脸上是全然的惊喜和骄傲。阿尔弗雷德径直给了我一个拥抱,又哈哈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差点没把我一掌拍到地上,和碎南瓜作伴,“怪不得我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你这个好小子!你为什么要躲在南瓜头里,还说自己是马修?”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艾伦。”一直默不作声的亚瑟适时插了进来,他放下了手杖,但没有走过来和我们站在一起,而是在一旁防卫性地抱起双臂,似乎在搞明白情况前,他并不准备向阔别五年的大儿子发表什么欢迎致辞。亚瑟平静的叙述中听不出语气,但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怒气。彼得和阿尔弗雷德一定也注意到了,他们在亚瑟皱起的眉头前收敛了笑意。

 

    “呃……我很抱歉,但我只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终于到了不得不摊牌的时候,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我却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找了个足够合理的说辞:“但我没料到你们走散了,所以……我原本准备等你们全部在场的时候再……”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其实这只是我在意料外的重逢场面之下,一时心血来潮的恶作剧罢了,我得承认,这一点我真的和父亲很像。

 

    阿尔弗雷德和彼得对我飞快地眨眨眼——我知道他们不会在意,反而会觉得挺有趣的——但亚瑟依然瞪着我,在接下来的两秒内什么也没说,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半晌,那双紧蹙着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他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我很清楚,那是“真拿你没办法”的意思。尽管亚瑟是个严厉的母亲,但和严厉程度相当的是他的软心肠(这两者在他身上并不矛盾),这也是就算父亲屡屡有意或无意地惹怒他,也不过是造成长不过一天的争吵或冷战,从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的原因。

 

    “真没想到今晚竟会发生这么多变故,艾伦。”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亚瑟戏剧性地重重叹了口气,他环视着乱成一团的候车厅,显然对这种风暴过境般的布景不太满意,“火车晚点、失散、南瓜先生和劫匪。天啊,按照原本的剧本,我们现在应该正在享用万圣节晚餐呢。”

 

    “意外是生活中的调味料,不是吗?不过我早就说过了,亲爱的,你不该去买什么烹饪秘籍,谁都知道那净是一些胡说八道。”阿尔弗雷德笑嘻嘻地伸出手,一把将亚瑟拽进怀里,让一家人和乐融融地挤在他的怀里,“不然我们是不会走散的。更何况,我想我们一早就习惯家庭餐馆的味道了。”

 

    “哦闭嘴!是我的错吗?是谁在看到马戏团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的?你一定记错了,我们是在那里走散的。”亚瑟立刻反唇相讥,试图用转移视线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厨艺。但是公正地说,父亲说得一点没错,只不过在这个时候,我是不会声援他的。

 

    “不对,那时候彼得还跟你在一起,一定是你跑开去看羊毛毡玩具的时候。”

 

    “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一点,我当时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下,马上就在迷你木偶剧院旁边追上你们了。肯定是你去买这个蠢兮兮的万圣节假面的时候。”我盯着亚瑟泛起红晕的脸,察觉到那两条眉毛又有了拧在一起的趋势(我的第六感一向精准,从小到大,没人对此表示过异议),哦不,今晚发生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我要赶在他们真正吵起来之前阻止这一切。

 

    “呃,是这个万圣节假面吗?”

 

    我急中生智,抓住机会插进父母的争执,指着阿尔弗雷德头上戴着的白色面具说道:“它真……呃……特别。显得你越来越帅了,爸爸。”阿尔弗雷德闻言向亚瑟投去一个得意的眼神,换来对方不屑的一哼。

 

    “还有这个。”我不给任何人发表任何意见的时间,又把大家的目光拽向阿尔弗雷德手中的电锯,“爸爸,你原先的斧头呢?”

 

    “这个吗?”阿尔弗雷德甩了甩那部崭新的钢铁机械,像是在炫耀什么新奇的玩具似的,“是最近从大陆传过来的新发明哦,不觉得比斧头更加帅气吗?而且使用起来也更方便。”

 

    “哦,那可真棒。还有……彼得,你长得可真快,我被你吓了一跳呢。”这是实话,如果不是见到了那双标志性的眉毛,我是不会在第一时间里将这个蹦蹦跳跳的男孩和五年前脚步摇晃的婴孩联系起来的。彼得脸上露出了同阿尔弗雷德一模一样的神气表情,欣然接受了我的称赞,亚瑟则马上指出,在一家人中我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他伸出手,发现如果不举高手臂就无法像从前那样抚摸我的头了,事实上,我已经快和阿尔弗雷德一样高了。

 

    “你长大了,艾伦。你走的时候,声音还像女孩子一样尖尖细细的呢。”亚瑟欣慰地收回手,随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思索了片刻,转而换上了一副疑惑的语气,“但即使如此,我也应该能立即认出你的,你怎么能把气息隐藏得这么好?”

 

    “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马修·威廉姆斯教授在隐藏气息的魔法方面可是专家呢。”我在恶作剧时暂时借用了老师的名字,我想他是不会介意的,“我在他的课上分数很高。”

 

    亚瑟看上去非常满意。

 

    “好了,伙计们!”

 

    阿尔弗雷德紧紧搂了我们一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今晚可真够刺激的,我敢说庆典策划委员会的节目单上从未有过这么激动人心的项目。”他向前迈出几步,站在锈迹斑驳的铸铁栏栅栏旁向我们伸出手,“真是一个难忘的夜晚。但现在,让我们回家吧。”

 

    亚瑟优雅地微微颔首,他牵起彼得的手跟上阿尔弗雷德的步伐,深紫色的斗篷在空气中掀起一阵混杂着玫瑰与糖果香气的微澜。彼得、亚瑟和阿尔弗雷德在我的面前站成一排,每个人的脸上都笑盈盈的,满足与幸福使得他们闪闪发光。

 

    “欢迎回家,艾伦。”

 

    古老的钥匙被转动了,记忆在刹那间鲜活了起来,昔日的快乐从时间中喷涌而至,与此刻的快乐交融在一起,最终酝酿出一股神圣的、转瞬即逝而又亘古不息的激流。被这股闪光的激流裹挟着,我的耳边依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蛙鸣、悠扬的晚钟、鸽子拍打翅膀的轻响与家庭餐馆中懒散的音乐,那些温暖、香气、光洁的餐具,亲密的谈话从珍宝盒子里一跃而出,曾经以及此时所感受到的幸福就要溢出我的胸膛,也许我在下一秒就会放声大笑,也许再下一秒又会放声大哭。

 

    我爱着他们,同时又为他们所爱。

 

    所谓家人,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吧。

 

    万圣之夜,此时的世界万籁俱寂,一如既往地平静祥和;温柔的微风仿佛波浪,在拍打、轻抚、亲吻;新月如同夜空中的一抹微笑,将皓白的月光洒落我的故乡,也为我的家人们蒙上一层澄净清澈的微光。此时霓虹不再,乐声消逝,人们陷入了沉眠,然而这正是属于我们的夜晚,今夜的月亮只为我们闪耀,在她的祝福下,我们将永不会分别。

 

    “……我们等你回来,艾伦。阿尔弗雷德和彼得代我向你问好,他们已经等不急要见你了。”

 

    也许因为有些心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纵使时间宽裕,我却没有回复母亲的最后一封信。在来时的火车上,就在那间陈旧的包厢里,我曾无数次怀着期待幻想过与家人重逢的情境,而此时此刻,我终于可以像任何一个回到故乡怀抱的孩子一样,自豪地挺直腰板,大步向前——朝向我永远的归宿。

 

    “我回来了!”

 

 

万圣夜狂想曲-END-

 

 

虽然同样是杀人鬼×吸血鬼,但这篇与《无常之月》和《命运之轮》并不是同一个世界观哦,稍微写点设定。

 

亚瑟·琼斯·柯克兰

出身英国的纯种吸血鬼,高贵的身份、精致的容貌与强大的魔法使得他一直不缺乏追求者,虽然本人声称对恋爱成家没有兴趣,然而却突然和凭空出现的旅行者干柴烈火般地坠入了爱河,从此摇身一变成了琼斯太太,令无数崇拜者黯然神伤。

 

阿尔弗雷德·F·琼斯

出身新大陆的杀人鬼,杀人鬼这个称谓源自于他们如同肉体战车般强悍的身体机能,总体来看,阿尔弗雷德本人算是个与世无争的和平爱好者。他在环球旅行至英国南部时与当地的贵族吸血鬼一见钟情,此后便定居英国,心满意足地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庭生活。

 

艾伦·琼斯

亚瑟和阿尔弗雷德的大儿子,心思细腻,性格内敛,第六感非常灵敏。对人对事保持严肃认真的态度,同时也不乏幽默感,有些时候意外地有点调皮。巨蟹座,稍微有些恋母情结(笑)。

艾伦梗来源请戳→https://hi.baidu.com/ahorika/item/5ffbd70ab6c693da1ff04690来自Kei的科普贴

 

彼得·琼斯

亚瑟和阿尔弗雷德的小儿子,虽然年纪尚小但早早继承了阿尔弗雷德的一身怪力。非常崇拜自己的爸爸,虽然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却是个爱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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